这是月佼第一次与旁人谈及祖父的过往, 此时的她已多少懂得人心世情, 就愈发为祖父感到难过了。
她知道, 在那时的形势下, 祖母的举动谈不上什么错处。
“红云神女”对一个误入红云谷、即将被当做祭品的少年心生怜爱, 若要保下他的性命, 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 是最为理所当然,又最不会引起众人非议的法子。
毕竟,在红云谷中, “神女”想收一个“男宠”,绝非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如月佼母亲那般,一生仅只有一个过了明路的丈夫, 在历代“神女”中才是极为少见的。
而她的祖父也没做错什么。
误入险地的少年也不过才十五六岁, 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且又处在一个不可能轻易逃出去的地方。
与他同行的人大多向谷主奉上财宝买下了自己的活路, 而他想要活下去, 除了拿自己去换, 似乎也别无它法。
可月佼也能体谅祖父心中的委屈与痛楚, 在知晓他可能是帝师的小儿子后, 就更能体谅了。
罗堇南,罗霜, 这是史书上“云氏缙”这一部分里绕不开的两个名字。
还有他的哥哥罗霁,即便并不如母亲与姐姐那般卓越闪耀, 至死也只是个小小百夫长, 可他血洒边关、马革裹尸,同样顶天立地。
家门上下风骨昭昭,唯独“罗霈”这个人的生平,只能总结为:十四岁自京中出走,次年流落红云谷;成为他人男宠,郁郁而终,英年早逝。
这是多么荒唐而又憋屈的事啊。
见月佼哭得抽抽噎噎,严怀朗赶忙将她抱进怀中,一手替她拭泪,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得像哄着个小娃娃。
月佼委委屈屈窝在他的怀中,“那时,我听罗昱修那么一说,越说越像真的,我就慌了……心里明明知道不该瞒着的,可就是怕……”
可怜为人父母之心,对年事已高的罗堇南来说,哪怕只是得到小儿子确切的下落,哪怕只是一个“他已不在人世”的消息,或许都能算是一点安慰。
可月佼很怕,怕自己一旦帮忙坐实了祖父的身份,会将祖父与罗家所有人都推到一个尴尬又难堪的境地。
“有我在呢,怕什么?”严怀朗轻轻在她红通通的小鼻尖上落下一吻。
月佼立刻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肩窝,缩在他怀中,像是寻到了避风的港湾。
“你教教我,该怎么做?”
她的嗓音里有哭泣过后的沙哑,话尾颤颤的,迷茫、彷徨又无助。
该怎么做,才能让那早已存在了四十年的真相,不要伤及还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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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月佼终于平静了些,严怀朗吩咐候在书房外的侍者送来一壶安神的酸枣仁茶。
精致的青瓷小盏中盛了暖呼呼的果茶,甜中隐有些许微酸的气息使人心绪渐渐宁静。
隔着青瓷小盏传来温热触感,自掌中一路熨帖至心尖。
月佼乖乖的双手捧着小茶盏,双眸水润微肿,目光却紧紧黏着严怀朗,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不停将头扭来扭去。
严怀朗一回身,见她这般依恋的模样,顿时被甜到,莫名有一种想对着月亮嚎叫的可笑冲动。
好在今夜无月啊。
他抿住唇角笑意摇了摇头,甩开满脑子古古怪怪的想法,走过去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我有个小小的疑问。”
月佼原本正在等他帮忙出主意,闻言立刻紧张兮兮地咽了咽口水,又捧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壮胆似的,“什、什么疑问?”
“阿娘,才是祖父的孩子,对吧?”严怀朗半蹲在她面前,噙笑望着她。
见她诧乎乎地点了点头,严怀朗才徐徐又道:“那,你怎们称呼咱们的‘外祖父’为‘祖父’呢?”
月佼被问得一愣,片刻后才讷讷道:“红云谷又没有你们中原人那么复杂,哪有什么‘内祖父’、‘外祖父’的区别?阿爹阿娘的父母都是一样,全是祖父祖母。”
严怀朗恍然大悟,“那么,阿娘的名讳是?”
“第五念,”月佼轻声道,“‘念念不忘’的念。”
当日在罗家时,罗昱修与严怀朗顺着月佼口中的“祖父”,自然而然就以为她的父亲才是她“祖父”的孩子,是以罗昱修只想到询问月佼父亲的名讳。
第五念,是念念不忘家人与故土吧。
严怀朗点了点头,心中约莫有数,月佼祖父十有八.九就是罗霈了。
他正要说什么,月佼却忽然回过味来,抬手轻轻在他肩上打了一下,红着脸低声嗔道:“什么‘咱们的祖父’?瞎占什么便宜呀。那是‘我的’阿娘,‘我的’祖父。”
跟谁在那儿“咱们祖父”,真是不见外。
严怀朗哼哼笑着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连你都是我的……哦,当然,我也是你的。”
见她瞪人,他连忙怂怂地补充道。
“闭嘴闭嘴,”月佼赧然笑着又打他一下,有些羞恼地轻嚷,“你还没说,我该怎么做呢。”
严怀朗敛了轻松调笑的神色,郑重道,“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告诉我,你希望事情是什么样的结果,其余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他的嗓音温和带笑,漂亮的眸中有漫天星河。
没有夸张的指天立誓,也没华丽的缱绻陈情,可他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那样笃定,让人心安,让人心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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