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被两个差役带着, 因为尚未定罪,所以身上没有任何镣铐之类的东西,只一身青衣,单单薄薄的走上来,俯身半跪在了地上。
乾万帝坐在首座上, 脸色阴霾, 然而明德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 轻轻松松的道:“——臣拜见皇上。”
那个语气,就像是逛御花园时偶遇了乾万帝, 然后轻松而愉快的打了个招呼而已。
乾万帝紧紧地抿着嘴, 眉心出现了两道深深的皱纹。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气急了的表现,上一次他出现这个表情时,是西宛国刺客夜袭皇宫;再上一次, 就是他抄了贪墨的首辅大臣全家。
张阔咳了一声,尖声尖气的点名:“——户部行走上官明德!”
明德无限谦谨的道:“臣在。”
“你可知罪?”
“臣何罪?”
大理寺卿看了看皇帝的脸色, 一拍桌子道:“上官大人, 你罔顾我朝律令,身为朝廷命官, 却混迹于青楼妓院,该当何罪?”
狭小阴暗的审堂里,烛光噼啪的跳跃着, 把墙上巨大的阴影都映得摇摇晃晃。明德抬起脸, 尖削的下巴在阴影中微微带出一点轻笑着的意思, 婉转无比:“——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食色性也乃是圣人教诲,臣焉敢不从?”
大理寺卿哽了一下,又看看皇帝的脸色,转头去厉声道:“狡辩!身为朝廷命官,却和那青楼妓院里的女子为伍,真是丢尽了我天朝命官的脸面!”
“……大人这话说的不对呀,”明德淡淡的笑道,“美人如花如珠如玉,自然是容颜无价的,怎么能和官场案牍这类无聊的事情混为一谈呢?”
他沿着唇轻轻的咳了几声,却没掩住嘴边一点秾艳的笑意。那个笑纹很轻淡并且飘忽,他人裹在青袍里又单薄得很,有那么一刹那间,在烛光下看去,就好像个漂浮着的艳鬼一般,伸出手去一碰就没了。
大理寺卿哪见过这样的鬼,顿时就头脑也不清楚了,恍恍惚惚的只觉得应该把案情再追问下去,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一双眼睛只盯在明德阴影中半明半昧的侧脸上,呆呆的盯了半天,只觉得那侧颊上雪一样的苍白能灼伤视线,便慌不迭的闪躲了开去。
这样子实在不像,张阔猛地咳了一声,提声道:“上官大人!”
“臣在。”
“若是您不认罪,那可就要按我朝刑律来罚了。朝廷命官眠花宿柳者,当杖责五十、连降三级,您可不要自己硬生生的往那棍子下凑哇!”
明德盯着张阔看了一会儿,那视线冰雪一般,看得张阔站起身又坐下去,几乎要受不住了的时候才听他貌似很疑惑的问:“——那臣该怎么办呢?”
张阔高声道:“请上官大人细细说来,是谁邀请您去天香楼的?同去的你可认识?那女子可是大人的旧识?帐是谁付的?——说清楚了,自然便与大人脱了干系!”
张阔这样明白的袒护,其实也是看着乾万帝的脸色来说话的。若是真的要杖责上官明德,估计不用五十棍子,打两下这小贵人就没气了。
在场的大理寺卿和指挥使等人便暗暗的在心里道,不愧是宠臣,连被当场逮了错处抓到审堂上来询问,都有那皇上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张公公来开脱罪名。
谁知明德沉默了一会儿,竟然轻轻的道:“臣自己去的,并没有人邀请。”
张阔尖声道:“大人,您可想好了!”
明德脸色极其的肃淡:“——臣老实交代而已,有什么想好不想好的。”
乾万帝霍然起身,所有人都看着他,然而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半晌才道:“明德。”
“臣在。”
“你讨打是不是?”
“那便要看皇上要打还是不要打了。”
乾万帝低声问:“……那你说,朕会不会打你?”
这语调里危险的意味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审堂里阴冷的风吹在身上,让人有种被细细的匕首一刀一刀割下去的感觉。
明德竟然点点头,道:“会打。”
张阔立刻后退了半步以避开被九五之尊至高无上的怒火波及,他的决定显然是对的,因为乾万帝猛地抓起桌面上的镇纸,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
大理寺卿和指挥使等人立刻跪了下去:“皇上!”
“皇上!息怒啊!”
“皇上!……”
砰的一声镇纸落在地上,明德捂住额角,细细的血线从指缝间流下来。那猩红的颜色映在苍白到仿佛透明的手背上,鲜烈得让人心悸。
乾万帝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响,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我打他了。我还真的打他了。
“皇上!”大理寺卿扑上来用身体挡住乾万帝,他是个很老成的官员了,知道什么时候绝对不能发生什么事,尽管有时找不出更合适的解决方法,“——皇上,息怒啊!大臣待罪有锦衣卫协办,龙体有损才事关江山社稷啊!”
乾万帝呆呆的站着,然后被一群官员按倒在首座上坐下。透过重重的人群,他可以看见上官明德站了起来,一只手捂着伤口,在满脸的血迹中对他笑了一下。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笑容,没有人能描述出那其中包含的,充满了恨意、让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的感觉。
……原来……他一直是恨着的。
这样的一个人,哪怕惹到他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能默不作声的记在心里,总有一天要给你报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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