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青树影下三间深的卷棚渐渐映入眼帘,他还记得他曾经在这里,怒气冲冲地离开,放弃过把她抱入怀中的机会
“……趁醉要你这已嫁的妇人,非是我能所为,今日我就放过你,只是大丈夫立世,巧取豪夺原是正理,我既然看中你,总有一天抢了你在手,你夫君虽是有圣宠,却未必保得住你!”
他把青帘一揭,闯入了卷棚,是他的错,什么大丈夫,什么不是他能所为,什么卑鄙,他为什么要去多想这些!?
他只要在这里先得到她,也不逼着非要娶她,远远去了扬州,一两个月回来一次看她一眼,天长日久,她心里对陈演有了隔阂,陈演也起了疑心,再慢慢地把她的心笼络过来,他不用非要杀了陈演,她也会不哭不闹,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
他等了一世又一世,难道还等不起十年,二十年?
卷棚外间,置金香炉的帮桌儿旁边放着黑漆小凉几,两把矮东坡椅隔几对面而置,凉几上四菜四果皆是动了些许,金菊杯里点点残酒。一支白纱团扇儿搁在矮东坡椅上,扇柄上刻着“芳风”两字。
他一点也没有去看酒杯和扇子的心思,却偏偏停下了脚步。
他走到凉几旁,取了小银盏壶,揭开银盖看了看,已是去了大半壶。他慢慢放下酒壶,他的眼睛落在了东坡椅上,取起团扇,压住了心头的不安,她已经不仅是他的齐粟娘,还是他的齐理。
但她的心里,他只不过还是在云典史府中暖亭里,为了用机关图以货易货的连大当家。
他一步一步向前,暗室门前垂着海棠春睡的珠帘,他不敢多错一步,心里隐约地想着,她什么都不记得也没关系,只要他和当初一模一样的话,至少她就会平平安安地,睡在里面的床上。
不会再受伤,再溅血。
珠儿互撞的碎声响起,他用团扇挑开了珠帘,看到了眼前凤求凰的锦绣屏风。
屏风上的卓文君躲在红绡帐后,倾听着司马相如的琴音,然而那红绡帐在他眼中,越来越红,就像他洞房花烛时,那染血的鸳鸯红帐!
他心中一悚,脚下更加迟疑,好在听到了微微的呼吸声,便安了些心,想要透过屏风的间隙,仔细看看她现在是不是安好,却又突然停住。他侧耳倾听那呼吸,有些乱,有些急,有些迟疑,有些期盼,熟悉而又陌生,那是他自己的不稳不定的呼吸声,而不是她的声音!
“夫人——!”
连震云恐惧了起来,疾步绕过屏风想要去看看床上的她怎么样了,然而凤求凰的屏风不知在什么时候,三扇化成了四扇,又化成了五扇,六扇,红绡帐飞了起来,连成血红一色,满室满眼,拦住了他的去路,挡住了他的双眼,
“夫人——!快起来——!”
连震云惶急高喊了起来,轰然一声,明间里的木架已经开始崩散,向他头顶砸了下来,他奋力挡开,却仍然无法闯入她在沉睡的暗间里。
他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夫人——!”
连震云丢下团扇,转身从卷棚里狂奔了出去,他似乎明白这只是幻影,但这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他也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屋后暗间里还有一个窗户——他要带她走!
卷棚搭在树影深处,四面都是高耸的绿松,树枝差牙,在酷暑中寒气逼人,他扫开眼前的眼枝,向屋后飞奔,卷棚还在不断地摇晃,就要崩榻下来,然而总也是找不到方向。
“夫人——!”
他并不是想要这样的结果,他想要的……
不知是他心里的寒,还是树影里的寒,七月暑气里他却像是走在了一片冰天寒地中,天空中乱雪飘飞,他踏着积雪上的脚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抚开了转拐处斜伸出来的枯枝,他就看到了园中静立的暖亭,雪花在暖亭四面融化。
他明知无望,已经转身时,看得到亭前的格窗上,有她坐立不安,来回走动的身影,却依旧匆匆上前,他带着安抚和欢喜,轻叩门扉时,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夫人,震云来了……”
他心中乱成一片,眼前却蓦然一亮,乱雪化成了树影里的斑驳泛光的白影,凉风习习,他终于走到了卷棚后的窗前,卷棚稳稳地立在树影里,仿佛是因为他的心稳了,卷棚也就稳了。
茜窗上糊着纱帘,纱帘后是被微风吹动的薄翼纱帐,他看到了她安静睡在纱帐中的身影,不禁停住了脚步。
花丛树影里的夏蝉鸣声温柔,四面都是绿荫,他已经不敢上前。
仿佛就像是在暖亭前的迟疑转身时,让他心颤的声音传入耳中,她的呼吸声细细微微,缓缓地起伏,她静静地睡着,唇边还带着微笑,满足而娇嫩,就像那六年他只能站在屋外,看着她从十岁长成了十六岁,每日在窗前梳妆的身影。
他还记得她用力推开他,缩在床边,用被他揉乱的裙摆盖住露出了大半的光滑双腿,羞怒嗔骂着他,一脸嫣红地道:“去找媒人来……”
还有她在窗前与他唇齿轻触、缠绵,吐出来那句含情带怨的轻语,“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
他不自禁落泪。
他还有什么可求……
月中满月的金黄光华从雕花格窗外照了进来,连震云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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