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朝的第一场廷杖,在朝堂内外引起轩然大波。弹劾内官、弹劾锦衣卫、劝谏皇上的奏章霎时铺天盖地而来。
不仅仅因为这场廷杖断送了一条人命。
还因为,这场廷杖,坏了一项规矩——从前廷杖的目的是以示羞辱而非夺人命,因此成化之前的廷杖都是厚绵底衣、重毰迭帊,这次,刘瑾却着人给杨源去衣。
这般赤条条的打,痛在其次,羞辱却是数倍于肉痛。
人抬将回去,不知是救治无效,还是因惊怒羞恼交加,死于心疾——简称活活气死,总归是未几便一命呜呼。
外面朝臣群情汹汹,内廷中,却是又一番情形。
“这等人沽名钓誉,危言耸听,哗众取宠,奴婢就是想将这等人的脸面打掉,”刘瑾跪在小皇帝跟前,一脸正气,“他们既是求名,便叫他们坏了名!看谁人还敢以败坏天家名声求自家名声!”
寿哥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转,忽敲了一记桌子,道:“好,好一句‘以败坏天家名声求自家名声’,想以此为进阶之梯的,统统当重罚!”
刘瑾心下松了口气,面上仍慨然道:“万岁爷圣明!!能为万岁爷尽忠,奴婢万死不辞,哪怕外头的老先生们要杀奴婢,奴婢也要守天家声名无暇!”
转而却又道:“万岁爷明鉴,奴婢只着人除衣,并无下重手的吩咐,万岁爷也知道,奴婢哪里使唤得动锦衣卫!那杨源且四十许,尚在壮年,哪里那般不禁打了,怕不是回去后有人捣鬼,欲治奴才于死地,陷万岁爷于不义!奴婢死不足惜,然这样连累万岁爷的罪名奴婢万不敢负!!”
寿哥面上阴晴不定,心中亦是翻着滚滚念头,刘瑾为天家尽忠什么鬼话也就听听罢了,刘瑾那些小九九,寿哥不说一清二楚,也是心里有数。
但有一点刘瑾说对了,这事儿处置了刘瑾,也就意味着向文臣让步,那以后只会让这群文臣气焰更盛。
这绝非寿哥所乐见的。
至于杨源的死亡,说是四十许,其实也四十八九了,年近半百,受不住杖刑殒命,也不是什么怪事。未必是刘瑾下狠手,更未必是外面有人故意谋害。
对朝臣们反应最大的去衣有辱斯文,寿哥才不会理会,本就是要羞辱,难道打板子还要与其留脸么!一个非议帝王家事的小人,又哪里斯文了,还要甚斯文!
寿哥摆摆手,道:“你这番话,倒该说给朝上老先生们听一听。起吧。”
刘瑾的心彻底的放进肚子里,再次叩首后起来服侍小皇帝,心道焦芳这脑袋瓜子果然不是白给的。
又盘算着明日朝堂如何应对,皇上既让他把这些话说给老臣们听听,他就得想法子说得老大人们哑口无言才好。当然,这也是要靠着焦芳和焦芳集起来的一众人的。
还有新投来的李鐩,倒也听话,与杨廷和结了亲家。只可惜杨廷和嫡出那个女儿早早定亲了,这拿庶出女儿联姻,到底不够稳固。不过现下倒也不急于收服杨廷和,让他站干岸就行。
毕竟,杨廷和在小皇帝心中地位甚高,其站在哪边可能对战局有着不小的影响。
刘瑾心下又起盘算,李鐩既这样知情识趣,他兄长李鈞也可以挪挪位置了。听说张元祯快死了,居然还不上表致仕,哼,等这老东西死了,空出来位置又可以调换一番了。
遂,这一夜,刘瑾私宅中灯火通明直至后半夜。
翌日上朝,刘瑾是精神抖擞,准备舌战群儒。
可惜,再次被寿哥所下旨意打乱了节奏。
先是降旨,崔杲乞盐引事,掌户部的阁老李东阳所提议,一半儿价银一半儿盐引。
朝中诸人不免解读为小皇帝的让步妥协,毕竟杨源毙命廷杖之下,在不少人想来,这样小小年纪的皇帝,应是心中不安的吧。
更多的人认定,既然皇帝有退让的意思,那就应该乘胜追击!
然就在揣着不少话待奏的御史、给事中们准备出来用杨源之事给内官们沉重一击时,又一道圣旨下达。
皇上驳回了前日南京十三道御史李熙以灾异条陈十事中弹劾礼部左侍郎王华讳名首赂养病事,不收王华自辩的折子,称事情已白,王华勿需自辩,尽心所职便是,并以日讲赐冠服!
这折子里奏了十事,且弹劾太监三人,文臣二十四人……可不单单是王华一个。
但皇上却只对王华加以恩赏,还赐冠服!
这是一个无比明确的信号!
虽然王华力辞赏赐,甚至辞日讲,表示为言者所论心自不安。
皇上态度却更加温和起来,连称先生乃父皇先朝讲官,如今又为朕日讲,赏赐冠服实属旧典,不必辞。
众御史言官面面相觑,终是都将目光投注到三位阁老身上。
其实大家心里也明白,皇上这是“一招鲜”——每每与内阁有分歧,便会祭出王华这柄神兵利器,示威于内阁。最终也肯定是与内阁达成某种妥协。
只不过,这次,这声“狼来了”显得格外真切些。
因为,上个月初,礼部侍郎张昇刚刚以病乞休,皇上只温言让其养病,并未准其致仕。
但既已说到养病,那致仕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这次,只要皇上努努嘴,张昇这边一致仕,王华升礼部尚书再入阁,也是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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