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喝了点酒, 叫风吹的有些畅意, 混身通泰, 笑道:“我一个大男人骑着马在前跑, 叫一个妇人在后跟着, 天下间也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快骑上去。”
于灰黄不清的月光下, 张君见如玉仍不肯上马,牵了缰绳道:“既你也不肯上马,咱们就一路走回去, 可好?”
如玉抱着包袱在前走,张君也跟了上来。于这黑蒙的夜色中,这还曾满怀抱过的两人, 似乎于心底里都期望着这么一次远行, 再无人打扰,再无俗事相顾, 就这么一路漫漫走着, 最好路能一直延伸下去。
“如玉, 我仍还想知道, 颠山走洼是个什么意思。”张君走的很慢, 叫如玉也不得不慢下来。
如玉答道:“那是我们这渭河县一带的俗话儿。专用来称呼那些嫁人之后不肯孝敬公婆,安份守已过日子的妇人们, 这样的妇人自家里偷跑出去想要谋个好人家,谋份好日子, 就是颠山走洼, 是要被族中抓回去吊起来打的。”
“可以走的更远一点,出渭河县,陈贡不过一个小族长,势力总不会伸到邻县去?再说,若妇人们有了好去处,乡里乡亲的,难道不能帮忙隐瞒吗?”张君问道。
如玉暗道这京里来的贵家子果真是天真无比。她仍还笑着,脚步也放的极慢:“虽说乡里妇人们为了干农活儿不会裹脚,能走得路。可是一个渭河县就这样大,一天时间是走不出去的,农村妇人对于一家人来说,是比牲口还要金贵的财产,可以做家务,可以生养孩子,这样一注大财产跑了,一族的人都要帮着追。
再者,这种事情牵扯着民风民俗,没有一户人家肯隐瞒的。到了追的时候,为了怕同村的男人们存私情,族中向来都是派外村的男子们,抓住了吊打一顿,吃亏的是自己,所以妇人们不是逼不得已又性烈,一般是不会跑的。”
张君止步问道:“那若是遇到丈夫行凶,婆婆难缠或者家庭困顿时,妇人们怎么办?”
如玉道:“无非就是上吊跳崖,寻个解脱。”
“所以,你宁可去做个节妇,也不肯再替自己寻一条出路?”张君反问如玉。
如玉又往前走着,摇头道:“并不是我不肯再替自己寻条出路,族中能嫁的男子就那么多,要嘛虎哥要嘛结实,而出了陈氏一族,金满堂是唯一出路,可他比我爹还要老,我怎么能嫁他?再就是跑出去……”
她止语,回头去看身后的张君。经过这一回到县城,虽说叫陈贡发现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可是她也有意外收获。她小时候读过书,能书能画,虽底子差一点,画得两笔也能卖一文钱,这样来说,只要能出渭河县,出陈贡的势力范围,不拘隔壁或者远一点的某个县城,再或者秦州城,她依旧是能谋生的。
问题就在跑不出去。今天她和魏氏一走就有陈家店子的人来追,能往族中告黑状的,除了虎哥娘俩再无旁人,有这么两个人盯着,她只要前脚走,后脚陈贡就会带人追来。
但这京里来的小里正,恰就能治得了陈贡和陈全等人。若是经由他带着走出渭河县,走出秦州城,她或者能在某个小城中另谋一条生路,而不必像如今这样于族中,知县陈全之间苦苦周旋。
张君走到她身边时也停下脚步,一轮明月升起已如玉盘,四野清亮无比,平铺向远方的大道犹如一条白练。他身上往外挥散着淡淡的酒气,混身燥热无比,离的太近闻到她身上那股桂花香气,暖而柔润的甜腻,多嗅一口,就能缓解一点他身上的燥热。
他离的太近碰到她被风抚起来的头发丝,却犹还觉得自己离的太远,于是呼吸渐促,停下脚步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若不走这一场路,他心中仍还是清平世道,百姓合乐,妇人们是天地间的点缀,是与他大嫂周昭,或者待云一样心怀格局,理性冷静,智慧却不张扬的解语花儿。直到遇到面前这个小妇人,他才知道天下间竟有过的如此艰难的妇人们,在家中的地位如同牲口,唯一的解脱就是自我了断。
“哎哟!”如玉忽而道:“要不我骑会儿马吧?”
张君回过神来,见四野平坦没有可上马的去处,告了声得罪把如玉侧抱起送到马上,自己牵着马走起来。如此两人无言走了约摸一刻钟,如玉扭来扭去又轻声道:“里正大人,我还是下来走吧。”
张君仍还不明究里,却也伸手接她下来。再走了半刻钟,如玉实在憋不得了,也顾不得羞耻,疾声道:“里正大人,你等得片刻,我去去就来!”
她从早晨出门到现在未曾小解过,这种事情不想还罢,一经想起就憋不住了。如玉急匆匆跳下田野,才新耕过的麦田粟田于月光下宽广无比,左右竟没个遮挡之处。她憋着一肚子的水像离了弦的箭,又像没了头的苍蝇乱奔乱跑着,终于找到一处矮松树丛,心道离的够远了,遂躲到后面急急脱了裤子去解溺。
就算离的够远,但四野如此寂静,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仍还不停传入张君耳中。他面红耳赤,尴尬无比,负手对着大路的另一侧站了许久,才听如玉一阵小跑着上了路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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